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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锋 | 「大胆而令人不安的美」——萨曼塔·施维伯林
萨曼塔·施维伯林
Samanta Schweblin
施维伯林毕业于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的图像和声音设计专业。
2001年,她的短篇小说集《骚动的心》 (El núcleo del disturbio) (出版于2002年)获得了国家艺术基金会奖。
2008年,她的第二本短篇小说集《吃鸟的女孩》(Pájaros en la boca) (出版于2009年)赢得了美洲之家奖(Casa de las Américas)。
2014年,她的短篇小说集《七座空屋》(Siete casas vacías)获得了杜罗河畔国际短篇小说奖(Ribera del Duero)。
《不幸之人》
姚云青 译
“阿比——我的上帝啊!”妈妈一直重复着这句话。“阿比——我的上帝啊!”又过了几秒钟,她才开始行动。
她使劲摇晃阿比的肩膀,但阿比毫无反应;她对着阿比大喊大叫,阿比也没有回应。她跑去给爸爸打了个电话,等她跑回来时,阿比还站在那儿,那个杯子依然悬在她手上。妈妈一把夺下那个杯子,把它丢进水槽。她打开冰箱,倒了一杯牛奶。之后,她愣了一会儿,看看那杯牛奶,又看看阿比,看看那杯牛奶……最后,她把装着牛奶的杯子也丢进了水槽。爸爸就在附近工作,很快赶回了家,他坐在车里,看着妈妈又重复了一遍丢牛奶杯的蠢事,然后他按着喇叭大喊起来。
妈妈把阿比抱在胸前,像一道闪电似的冲了出去。屋子的大门、门口的栅栏和车门都大开着。爸爸又开始猛按喇叭,已经坐进车里的妈妈大哭起来。爸爸对我大喊了两次,我才明白,他是在叫我去关上这些门。
就在我关上车门、系上安全带的瞬间,我们已经风驰电掣般地驶过十个街区。但等我们开到大道上,却发现那里的交通已经完全瘫痪了。爸爸一边按喇叭,一边使劲大喊:“我要去医院!我要去医院!”我们周围的车纷纷移动,奇迹般地为我们让出了一条通道。然而没走几步,就又堵车了。爸爸在一辆车后踩下了刹车,他没有再按喇叭,而是开始用头撞起方向盘来。我从来没见他做过这样的事。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忽然直起身,通过后视镜看着我。他转过头来,对我说:
“把你的短裤脱下来。”
我穿着学校的制服。我的短裤都是白的,虽然想到了这一点,但那时我并不能理解爸爸的用意。我紧紧地抓着座椅,维持身体的平衡。我看了看妈妈,她大叫道:
“快把你那该死的短裤脱下来!”
于是我脱下裤子。爸爸一把从我手中夺走那条短裤。他摇下车窗,又开始按喇叭,一边按一边把我的短裤举出窗外。他把那条短裤举得高高的,一边喊叫一边继续按着喇叭,整条街上的人都转过头来看他。那条短裤很小,但白得足够显眼。一辆救护车从后一个街区鸣着警笛朝我们驰来,它很快追上了我们,开始替我们开路。爸爸继续挥动着我的短裤,直到我们到达医院。
车在几辆救护车旁停了下来,我爸妈立即下了车。妈妈没等我们,抱着阿比径直冲进医院。我犹豫着要不要下车:我现在没穿裤子,想看看爸爸把我的短裤扔在哪儿了,但那条短裤既不在他手上,也不在前排座位上。爸爸从外面把他那侧的车门关上了。
“快点,快点!”
爸爸说。他打开我这侧的车门,抱我下了车。随后他锁上了车门。我们走进医院候诊大厅时,他在我肩上拍了拍。妈妈从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间走了出来,对我们招招手。她正在跟护士说明情况,看到她开口说话,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你在这儿等着。”爸爸说着,指了指走廊另一头几张橘红色的椅子。
我坐了下来。爸爸陪着妈妈走进诊室,我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我也说不清具体有多长时间,但感觉十分漫长。我紧紧地并拢双膝,想着在这短短几分钟内发生的一切,想着万一学校里的男孩看到了刚才的那一幕,看到了我的短裤在空中挥动该怎么办。我向右侧过身,上衣卷了起来,我的屁股碰到了冰凉的塑料椅。一个护士在诊室进进出出,所以,有时我能听到我爸妈的争吵声。有一次我稍稍探了探头,看到阿比在一张担架床上痛苦地活动着,于是我知道,她还死不了,至少今天死不了。我又等了他们一会儿。这时有个男人走了过来,坐到了我的身边。我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你好吗?”他问。
我想说“很好”,如果有人这么问我妈妈,她总是这么回答,哪怕一分钟前她刚说过我们快把她给逼疯了。
“好。”我说。
“你在等人吗?”
我想了想。我没在等任何人,至少,等人不是我现在想做的。于是我摇了摇头。他又问:
“那你为什么在候诊室坐着?”
我意识到这其中有个巨大的矛盾。他打开放在膝盖上的包,在包里不慌不忙地翻找着,过了一会儿,他从钱包里拿出了一张粉红色的小纸片。
“在这儿!我就知道它肯定在某个地方。”
那张小纸片上写着一个数字,“92”。
“可以拿这张纸换一个冰激凌。我请你。”他说。
我对他说不用。我不能拿陌生人的东西。
“可这是免费的呀,是我赢来的。”
“不用了。”
我看着前方,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
“随你的便吧。”他说,看起来并没有生气。
他从包里拿出一本杂志,开始做上面的填字游戏。诊室的门又一次打开了,我听见爸爸说“我不能允许这种蠢事发生”。我还能想起这句话,是因为爸爸每次和人争吵都会以这句话结束。那个男人似乎没有听到爸爸的话。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说。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又自言自语道,“我该做点什么呢?”他停止填空,放下铅笔,惊讶地看着我。我没有看他,只是自顾自地点点头。我知道,自己又一次引起了他的注意。
“可是……”他说着,合上杂志,“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你们女人。既然今天是你的生日,你来这个候诊室干什么呢?”
他真是个观察入微的男人。我在座椅上调整了位置,挺直了身体,但是,即便我挺得笔直,也只能够到他的肩膀。他笑了笑。我理了理头发,说:
“我没穿裤子。”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个。今天是我的生日,但我却没穿裤子,我的脑子里一直想着这件事。他还盯着我,可能被我的话吓到了,也可能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我意识到,尽管不是故意的,但我刚才说的话有点没教养。
“但今天是你的生日。”他说。
我点点头。
“这不公平。人在生日那天可不能不穿裤子。”
“我知道。”我说。我说得非常坚决,因为我终于意识到阿比搞出来的这场闹剧把我置于多么不公平的境地。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他看向了面向停车场的窗户。
“我知道可以在哪里搞到短裤。”他说。
“哪里?”
“问题解决了。”他说着,收起手头的东西,站起身。
我犹豫着要不要站起来。当然是因为我没穿裤子,但也是因为我不确定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他看了看门口的登记台,举起手跟坐在台子后边的人打了个招呼。
“我们马上就回来,”他说着,指了指我,“今天是她的生日。”而我则在心里祈祷:“看在上帝和圣母玛利亚的分上,千万别提短裤。”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打开门,对我挤了挤眼,我意识到,我可以信任他。
我们走到了停车场。站着的时候,我还不到他的腰。爸爸的车还停在救护车旁边,一个警察正烦闷地在它附近打转。我停下来看了看他,他一直看着我们,直到我们走远。风在我的双腿之间吹着,又吹起了我上衣的下摆,我必须紧紧地抓着衣服,还得夹紧双腿走路。
他回头看我有没有跟上,正好看见我在跟自己的衣服作斗争。
“我们最好贴着墙走。”
“我想知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别那么婆婆妈妈的,达令。”
我们穿过街道,走进一家商场。这是一家很糟糕的商场,我妈妈肯定不会走进这种商场的。我们一直走到商场的尽头,那里有一家很大的服装店,这家店真的很大,我妈妈肯定也不会来这种店的。进门前他对我说“别迷路了”,然后向我伸出了手。他的手很冷,很柔软。他像出医院时对登记台的工作人员打招呼那样,对店里的柜员招了招手,但没人理会他。我们穿过一排排的衣服。这家店里除了卖连衣裙、裤子和T恤衫,还卖各种工作服:头盔、清洁工穿的那种黄色小马甲、家政清洁女工穿的罩衣、塑料靴子,甚至还有一些工具。我心想,他的衣服会不会就是在这里买的,他会不会用这里卖的那些工具呢。这时我又想到,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在那儿。”他说。
我们站在密密麻麻的男式和女式内衣中间。要是我伸出手,就可以够到满满一柜子巨大的短裤,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短裤,而且每条只卖三比索。这些短裤每条都有我短裤的三倍大。
“不是这些,”他说,“是那些。”他带我往前走了几步,那里的短裤更小一些。“看看这些短裤……你想选哪条呢,我的小姐?”
我看了一会儿。几乎所有短裤都是粉色和白色的。我指着一条白色的,那是仅有的几条不带蝴蝶结的短裤。
“这条,”我说,“但我没有钱。”
他凑近了一点,在我耳边悄悄说:
“不用钱。”
“你是这家店的老板吗?”
“不是。但今天是你生日呀。”
我笑了。
“但我们得好好找找,确保找到想要的。”
“好的,达令。”我说。
“你别说‘好的,达令’,”他说,“我怎么也变得婆婆妈妈的了。”话音刚落,他学起了我在停车场紧紧抓着衣服下摆走路的样子。
我被他逗笑了。这时,他停止打趣,向我伸出两只拳头。等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右边那只,他才摊开手。里面空空如也。
“你还可以再选一次。”
我又点了点另一只拳头。他摊开手。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认出那是一条短裤,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黑色的短裤。那是一条给小女孩穿的短裤,上面有白色的心形图案,但它们很小,看上去就像一个个斑点。短裤正面画着凯蒂猫的图案,就在那个通常有个蝴蝶结的位置,我和我妈妈都不喜欢蝴蝶结。
“你应该试穿一下。”他说。
我把这条短裤紧紧地护在胸前。他又一次向我伸出手,我们一路走到试衣间,里面好像没有人。我们探头进去看了看。他说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进去,因为这些都是女试衣间。他说我得自己进去试。他说的很有道理,除非是很亲近很亲近的人,否则就不该让他们看到你穿短裤的样子。但要一个人进试衣间,我又有点害怕。我更害怕等我出来时,外面一个人也没有。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他弯下腰。这样他就差不多能平视我了,我甚至还比他高了几厘米。
“因为我被诅咒了。”
“诅咒?什么叫被诅咒?”
“有一个女人,她很恨我,所以她诅咒说,在我下一次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就会死掉。”
我想这可能又是一个玩笑,但他说得很认真。
“你可以写下来啊。”
“写下来?”
“如果你把名字写下来,就不算说,而是写了。如果知道你的名字,我就可以叫你,这样我一个人在试衣间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但我们不能确定呀。如果对那个女人来说,写下来也算说出名字的一种方式呢?如果她的意思是,只要我让别人知道了我的名字,不管用的是什么方式,都会受到诅咒呢?”
“她怎么会知道?”
“因为没人相信我。因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倒霉的人。”
“这不是真的。她不会知道的。”
“我对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们都盯着我手里的短裤看了一会儿。我想我父母那边应该快结束了。
“可今天是我的生日。”我说。
我这么做多少有故意的成分,但我那时确实感到委屈,眼中盈满了泪水。于是他很快地抱了我一下,他用双臂环抱着我的背,抱得那么紧,我的脸深深地陷进了他的胸膛之中。然后他放开我,拿出杂志和铅笔,在封面右上角写了几个字,他撕下写了字的部分,对折了三次,把它递给我。
“不要读出来。”他说着站起来,轻轻地把我推进了更衣室。
我沿着走廊走过四个空的试衣间,才鼓起勇气钻进第五间。我把那张纸藏在上衣口袋里。回头看了看他,我们都笑了。
我试了那条短裤。简直完美。我提起上衣下摆,看看穿在身上的效果如何。实在,实在太完美了。我的感觉前所未有地好。爸爸永远别想让我把这条短裤脱下来,任由他在救护车后挥动。退一步说,就算他真的这么做了,我也不怕被同学看到。那个女孩的短裤多漂亮啊!他们只会这么想。多完美的一条短裤啊!我发现自己根本不想脱下这条短裤。我还发现,这条短裤上没有防盗扣。短裤上有个小商标,一般防盗扣都会钉在那儿,但这条短裤上没有。我又对着镜子欣赏着自己,然后,我忍不住了。我拿出那张纸,打开看了。
我走出试衣间,他不在我们刚才分别的地方,但就在离那儿不远的地方,在一排排浴袍边上。他看着我走出来,注意到刚才在我手中的短裤已经不见了,对我挤了挤眼。这次,我主动向他伸出了手。他握住我的手,比之前握得更紧,这让我很开心。我们一起走向出口。我信任他,相信他知道该怎么做。相信一个被诅咒的男人、一个世界上最倒霉的男人知道该怎么做这种事。我们走过收银台,向门口走去。一个保安正看着我们,一边整理自己的腰带。我想象着这个无法说出自己名字的男人就是我爸爸,这让我备感自豪。我们穿过店门口的防盗门,朝商场出口走去,我们继续沉默地朝前走,一路穿过楼道,来到大街上。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阿比,一个人站在停车场中央。妈妈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就在街对面,正在朝街角张望。爸爸也在,从停车场向我们走来。他急匆匆地走到了之前在我们的车边打转的那个警察边上,指了指我们。一切都发生得飞快。爸爸看见了我们,他大声地喊着我的名字,几秒钟之后,那个警察和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另外两个警察向我们扑来。他放开了我的手,但在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里,我的手依然悬在空中,伸向他的方向。警察将他团团包围起来,粗鲁地推搡着他。他们问他在干什么,问他叫什么名字,但他一言不发。妈妈一把抱住我,从头到脚地打量着我。我的白色短裤就挂在她的右手上。就在这时,她发现我身上穿着别的短裤。她猛地一下掀起了我的上衣,就在那里,当着所有人的面,她做了这样一件粗鲁又出其不意的事情,而我不得不退后几步以防摔倒。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妈妈看到我穿着黑色短裤,顿时破口大骂:“婊子养的!婊子养的!”爸爸则朝那个男人扑去,想要揍他。保安手忙脚乱,试图把两人分开。我在上衣中搜寻着那张纸片,把它塞进嘴里。我一边努力地吞咽那张纸片,一边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念了好几遍,确保我永远不会忘记。
E N D
编辑 | 野生拖稿人
美编 | 庄谐
责编 | 泗泗泗聿